我几次去新疆,都是乘飞机,只有一次坐火车回内地。这次乘越野车已经跑了四千公里,前面还要跑万里以上。贴着大地丈量西部,丈量丝路,是殊为难得的机遇。乘飞机穿越,只能在高空鸟瞰西部,乘汽车一里一里丈量西部,感受完全不一样。西部在你面前徐徐展开,你在西部徐徐进入。感觉说多好有多好。
1984年,是一个常而又平常的年份。对我的人生却是十分重要。这一年,我的事业有了一次转型。文革前,我在报社当文艺记者,也写一些评论文章,却仍是以文艺报道为主,应定位为文艺记者。接着便是长达十年的文革,辗转下放农村、工厂和基层报纸,文事完全停顿。
文革之后回到文化界,已经奔四。1979到1984这五年,是我人生事业的再度起步期,是我文艺评论的写作期。我们几个中年人组织了以《笔耕》命名的全国第一个文艺评论组,开展了许多活动。对上一代的陕西作家柳青、杜鹏程、王汶石、李若冰和同一代的陕西作家路遥、陈忠实、贾平凹、邹志安、京夫等等,我大都写了专文评论,也参与了像全国中篇小说评奖这样的国家级文艺评论活动。
久而久之便出现了疑虑。几位同龄文友一起议论时谈到:四十岁的人了,事业应该有自己的领域,不能就这样被动追踪作家的创作,没有自己的理论体系。这时候起,我决定进入中国西部文学的研究,并逐步向中国西部文化拓展。1984年初,我在《陕西日报》整版发表了长文《美哉,西部》,提出“西部美”的概念,力图将西部文化作为一个整体的概念体系提出来。此文许多报刊转载,引发了较大反响。
这前后我由《陕西日报》调到陕西文联,主管文艺理论研究工作。我组织的第一项活动,就是联络西北各省区文联与西安电影制片厂,召开首次中国西部文艺研讨会。为了突出西部的特点,会议选在新疆伊宁市——中国最西边的城市。
于是有了第一次西部之行,是乘苏式伊尔——18飞乌鲁木齐的。那天晴空万里纤尘不染,我紧靠在8000米高空的舷窗上,把鼻子压成一个扁扁的三角,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。竟然能够清晰地看到大地,看到戈壁,看到细细的公路将荒原切割成这样那样的几何图形。祁连山缓缓地向后挪动,小小的如玩具般的采油树撒播在山原之间。河流大都干涸着,与路几乎无法分辨。有时能看到一些零零星星的绿色,不知那是左公柳(左宗棠征西时栽下的柳树而得名),还是沙柳丛。快到乌鲁木齐,飞机盘旋下降,戴着雪帽的博格达峰像一位阅尽沧桑却又缄口如瓶的老人,从地平线上伸出头颅凝望着我们。那充满了哲理性的无声的凝视,让我深深地感觉到了西部的苍劲伟岸和我自己的渺小、猥琐••••••
到乌鲁木齐的当夜,筹委会决定要我在开幕式上作关于西部文艺的主题报告。丝毫没有准备,推脱再三,恭敬不如从命吧。只一天准备时间。那时都是两、三人住一间房。第二天一早,我带一支笔几张纸,问路问到红山公园,找了树丛深处的一块石头——那应该是为恋人们准备的地方,开始写我的主题发言提纲。拟了近10个相关问题,一个一个想,写了6页纸。其间不时有恋人找到这块隐秘之地,见到我这个不知趣的人,只好扫兴退出。有对年轻人还小声地表示了不满,嘟囔说,到公园里还写什么,假正经!第三天一早,我们便坐上大巴向600公里外的伊犁进发。脑子里一路盘旋着心中的西部,耳际响起了当时一首写西部的歌:
——也许你还不了解它 它的绿洲 它的黄沙 它的牛羊 它的庄稼 它的胡杨林如诗如画 哦 我说你会爱上它你会爱上它。
——也许你还不熟悉它 它的油海 它的钻塔 它的花毯 它的彩裙 它的林荫道攀越山崖 哦 我说你会爱上它你会爱上它!
——这首歌的题目叫《你会爱上它》。是的,永远永远,我真的从此爱上了它,爱上了我的西部,我的丝路。
在伊犁的大会主旨报告,后来整理成18000字的长文发表,再后来又发展为30万字的《中国西部文学论》。到今年,到这次又走丝路,已经整整三十年!我生命最精华的段落,除了文化革命的耽误,全都给了西部和丝路。如若没有1984年的那次转型,没有西部和丝路对我人生的决定性影响,我也许会为十年浩劫耽误了的十年青春而悔恨终生呢!
2014年8月2日,中哈霍尔果斯边境口岸