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,与总主持王志一道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猛进秦剧团,采访他们的老团长、97岁的耄耋老人邸德民。
路上有点堵,五点才到。下车后,摄制组的小伙子们扛着超重的器材,走了很长一段路,然后拐进一个院子,然后进单元楼,然后下地下室。引路的人摸不到电灯开关,只好摸黑下台阶,拐弯,再下台阶,倏尔光亮骤至,进到一个小剧场。小剧场空空如也,只一两百个座儿,虽有年代,倒还整齐。演员借用别一处场地去排戏了,排的是自己创作的反映兵团生活的秦腔新戏《军垦之家》。
舞台上孤伶伶坐一位老人,戴一顶草编礼帽,手里攥着一个红袋子。见面第一句话是:我三点半就来了!
王志赶忙道歉:让您老久等,罪过罪过。我也上前,特意操醋溜陕西话与他说易俗社,说秦腔,说这次丝路万里行正是从他的老家西安灞桥启动的,让老人高兴起来。王志不愧名嘴,很质朴又很老练地开始对话,不露痕迹地朝深处开掘。问得真诚而真切,很快拉近了距离。
邸老个子不高,声音不大,记忆力、表达力、对应能力都还不错。整个对话长达一个半小时,他不休息不喝水,能一气坐下来、说下来,你真得佩服。他是1917年生人,14、5岁因父母双亡、乞讨为生,被陕西周至益民剧社收留入班学戏,由做剧务到登台主攻胡子生,到小有名气,“我们是师傅的鞭子抽出来的”。1949年32岁时,原国民党17师猛进剧团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收编,保留“猛进”名称不变。邸老参军入伍,随王震将军入疆,后剧团整体转业为生产建设兵团建制。任剧团团长时,团里缩减编制,他首先让自已当演员的夫人在40岁的黄金年龄下岗。“她能想通吗?”“想不通也没办法,我是团长、党员嘛。”
超过一个甲子,猛进秦腔剧团走遍南疆北疆,兵团各团场、地方各州县都有他们的身影。他们让援疆的西北各省同胞过了秦腔瘾,也向各民族传播了秦腔艺术。他们坚持创作反映边疆现实生活的新戏,改编优秀的历史剧,多次获奖,为秦腔艺术的发展与现代转型作出了贡献。直到现在,在多媒体冲击、戏曲市场萎缩的大形势下,剧团克服各种困难,每年还演出百场以上,超过了自治区规定的80场任务。这在地域辽阔,转场费时的新疆很不容易了。
邸老还告诉我们,上世纪五、六十年代老一辈中央领导习仲勋同志不止一次看过“猛进”的戏。习老与他们一起合影,表扬他们:你们这个团札根新疆,学雷锋,要好好发展。“猛进”后来被评为“五好”剧团,他还代表团里去北京开了会。
前不久,和古老的西安易俗社一道,这个札根边疆70年的剧团,入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。
我手头没有任何文字材料,以上情况,都是老人絮絮叨叨、零零星星说出来的,只是稍加整理,也没有查实。近百岁老人的记忆和表述也许有误,但有时候,具体事实的准确与精细其实并不重要,关键是人,我们面前这位平凡而又可敬的老人。他由热血青年到主演,到导演,到连任多届团长,到退休,一生献给了边疆,献给了兵团,献给了秦腔艺术。他只是当年成千上万援疆的内地人中的一个,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庞大的群体,看到了一座群雕,和群雕背后光彩四溢的精神。
我注意到邸老在对话中常常多次重复或不断更正别人的一些用语,比如“革命么,党员么”,几乎是他的口头语。“‘猛进’是解放军收编的,我不是投诚,我是参加革命跟王震来的”,起码说了三四次。他念念不忘市场冲击和秦腔改革,重复了四五次,直到最后,让他给现任团长王建昌说几句话,他还是叮咛:“秦腔要改革哩,全国各地来新疆的人多,咱把道白里一些陕西土话改成大家能懂的,‘国家’不要叫‘归家’,‘勺勺’不要叫‘佛佛’……” “秦腔音乐再渗和一些新疆的歌舞音乐”“戏不好演咧,看电视人太多……”
这些,可能是老人的唠叨,更可能是老人的心结,老人至死不渝的坚守。
采访结束时,王志帮老人打开他最近写的九幅书画作品。其中有一幅楷书,为兵团建立60周年庆典而作:“天山何茫茫,西北大屏障。瀚海进兵团,屯垦伟业壮……”老人慢慢念着,声音不大,我心里响起了壮丽的交响乐。
2014年7月30日,于中国乌鲁本于华林美爵宾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