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位巨人在北中国的大地上疾步西行。一位从北纬40°的山海关出发,它的名字叫万里长城;一位则从北纬34°半的长安城出发,它的名字叫丝绸之路。它们象中国古代神话中的英雄夸父,在不同的时空中沿着两条平行线,向西向西.
丝绸之路与万里长城,是中华民族的两大创造,千百年来成为中国历史的两大标志。它们西行到了甘肃河西走廊,一位稍稍偏北,一位稍稍偏南,蜿蜒的足迹渐渐形成一个美丽的夹角,终于在嘉峪关有了一个华丽的交汇。人类不同时空的智慧结晶,在西部碰撞出耀目的火花。——“嘉峪”在匈奴语意为“美好的峡谷”。是的,它虚谷以待,在自己的怀抱中举行了人类两大文明成果壮丽的交汇仪式。张骞与霍去病隔着时空在嘉峪关下紧紧握手。
秦长城在这里终止了它的旅途,汉长城继续前行入疆,而丝路则远走异国,把中国人的目光带到中亚、西亚、中欧、南欧,带向世界更广阔的天地中。中华文化从此有如涨潮的海,无声的波,溶进了世界的交响。
同为宏大的创造性的工程,万里长城是一条实线,像绵延不断的军阵、森严的盾甲和铁壁,每个城堞都凝结着中华民族的古典智慧和文化成果。丝绸之路是一条虚线,像硕果丛生的长藤,将汉唐长安城,麦积山,敦煌,交河故城,楼兰遗址,克孜尔千佛冈,一直到国外的撒马尔罕,碎叶古城,君士坦丁堡,雅典,罗马联接起来。几乎串联了欧亚文明所有的珠宝,形成了世界古文明无可争议的中轴线,像一条华贵的项链在北半球的胸脯上熠熠闪光。
丝路与长城于是成为人类文明和中华人格永存的图腾。
不过它们又是那么不同,那么易于区分。正是这种“不同”的和谐共存,显示出人类智慧的多样性和多维性。也正是这种“和而不同”的交汇,显示出嘉峪关的文化地位。
丝路是溶入,让中国溶入世界,让世界溶入中国。长城是坚守,坚守世界格局中的本民族质地。丝路是开放发展,长城是对开放发展成果的保卫。长城是战争的产物,丝路是和平的引言。长城以武力争斗处理民族和国家关系,所以让蒙恬、卫青、霍去病出面,所以在长安通向北方的路上,给我们留下了络绎不绝的拴马桩和烽火台。丝路则已经在探索以友谊,以商业,以文化交流,以政治结盟处理民族和国家关系的新路径,所以派张骞、班超作为大汉使臣出面。这样便有了丝绸、瓷器、茶叶等中华文明的西行,有了胡椒、番石榴、胡乐舞的东渡。张骞成为我国有史可查的、较早的外交政治家和对外商贸、对外文化交流的使者。
对入侵者伸出铁拳,对朋友伸出双手-----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是如此。深究一步还可以看出,长城又在以自己的防御功能宣示,中国人若动干戈,从来都是防卫,从来不轻易出拳。丝路则宣示了我们结谊天下的主动性,我们愿意先伸出双手去不断交结新朋友。——这也是秦汉以来直至今日,中华民族的一贯传统。过去、现在,今天、今后,我们都在以“长城”和“丝路”两个象征物向世界昭告这个传统。
当然,即便是铁血长城的武力捍卫,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和平。中国文字中这个“武”字真是饶有深意,它传达的意思便是“止戈为武”。以武止武,以武会友,方为大道。这大道,最终就是和睦和谐和惠之道,共通共建共享之道。
昨天我们在张掖又看到了丝路和长城一个新的交汇点,那是已经畅通的高速公路和正在修建的高原高铁,和汉—明长城遗迹交汇而过。古长城成为新丝路的历史见证人。
丝路与长城,实在很值得作一番比较研究,在比较中思考这两座纪念碑丰富而又深刻的象征性内含。嘉峪关市已经成立了“丝路—长城研究会”,举办了这方面的学术讲座。还在筹办全国和国际性的“丝路—长城”音乐节以及其他相关文化活动。我想,这不但突显了自己的文化优势,而且是深层开掘“丝路—长城”文化的有益尝试。
重走丝路,又到嘉峪关,远去了的篝火重又在大漠路上燃起,远去了的鼓声重又在城堞之间回响。
2014年7月24日夜 中国嘉峪关宾馆
作者简介:肖云儒,1940年生于江西,居住于陕西西安,任陕西省文联副主席,著名文化学者、研究员。1961年,肖云儒就首提散文的“形散神不散”理论,深刻影响中国文坛。几十年来,他深入研究,热情推介西部文化,被称作西部文化的大使。作为此行“丝绸之路万里行”团队年纪最长的一员,他将走完西安到罗马全程,沿途考察丝路文化,并用一系列文章展示他对丝路历史和丝路精神的思考。